嘉元十三年,天大寒。
苏染是被爆竹声吵醒的。
彼时正值春节,又是世子爷迎娶美娇娘的日子,世子府里人影攒动,热闹非凡。唯有这箐柳居,冷清得没有人气。
苏染裹着单薄的被褥起身,伸手轻轻将窗户推开些许,入眼一片清凛的雪光。
有冷风灌入喉,掩口咳嗽时,她听到院外自己侍女锦儿带着哭腔的哀求,
孙掌事求您了,锦儿求您去跟世子爷说一声,姑娘的身子太弱,她经不住的,求您去说一说……”
一声叹息,锦姑娘,老奴也只是按吩咐办事。”
锦儿。”
不知何时,苏染已来到门前。孙掌事抬眼望去。身形瘦削,不复初来时轻盈身姿,一张本就小巧的脸蛋瘦到近乎脱形,苍白如纸一般的人儿与记忆中那个热烈豪迈的女子相差甚远。
她不敢再看,只垂首行一大礼,
世子妃,世子爷有请。”
在她心中,唯有眼前这个与世子爷同过生死,许过正妻之位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一声世子妃。
可说了什么事?”苏染咽下喉中涌起的苦涩,大喜之日,莫不是还要让她这个旧人仔细缅怀一番?
未曾交代。”
苏染迷惘的神情也只是一瞬,是了是了,我曾说过,若有朝一日他喜得美娇娘,我作为昔日同窗,必定要出席为新人司仪。”
姑娘……”锦儿不忍。
苏染挥手止住锦儿的话,勿要误了吉时,唤人进来为我洗漱吧。”
不知为何,心上越痛她反而笑得越开怀,迈过门槛突然想起什么,转身对呆立的孙掌事笑道,
孙掌事,以后还是唤我苏姑娘的好。”此生,不愿再为君家妇……
话毕,随行的侍女捧着衣物和沐浴用物上前,整个过程,苏染静默的由着她们摆弄,为她梳理头发的锦儿趁人不注意偷偷抹掉眼角泪水。
她的江南织造苏四姑娘,艳惊四座的卿卿公子,老天爷怎的这么不开眼……
一拜天地……”几不可闻的咛喃。
苏染神思有些恍惚,她突然想起少年清朗洒脱的笑,三月暖阳下带着青草香气的拥抱。
二拜高堂……”
耳边好像刮过荒漠干涩的风,指尖下是少年同样悸动热烈的心跳。
姑娘,姑娘你别吓我……”锦儿看着铜镜中女子越来越涣散的双眸,方寸大乱。
夫妻对拜……”
秦云甫,你不是常问我,我一个江南大户人家养出来金贵千金,是怎样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的吗。
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神仙托梦,只是六岁那年和胞弟偷跑去猎场狩猎,我摔了腿又迷了路,急得大哭。一个瘦弱的男孩出现了,他背着我走出猎场,还安慰我说不怕。
后来我知道他是平西王府不得势的小公子,将来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在沙场上拼杀得来。为了跟上他的脚步,我偷偷趁胞弟练武时偷师,没日没夜的练,再累再疼我也受得住。
再后来,我成了他的同窗,他的军师,他的,娘子……
咳咳!”几缕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下。
姑娘!”
锦儿接住苏染单薄的身子,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顺着脸庞流下,
快去请大夫!快叫大夫!”
孙掌事见状大惊失色,交代一个侍女去请大夫,自己则急急转身向着主院方向跑去。
锦儿,”苏染拉住锦儿的手,气若游丝,我不愿,看他与旁的,旁的女子成亲。”
我知道我知道,姑娘先别说话了,大夫马上就要来了。”锦儿哽咽着点点头,早已泪流满面。
我想去见爹爹娘亲了。”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,郁结于心,寒疾复发,此次怕是难逃一死。
我不愿,葬在秦家。”
姑娘……”
今生,来生,”她面上显出委屈,睫羽盈泪,不愿,再为君妇……”
她不知,到底哪里错了,才至于如此地步。又或者,这一切一开始,便是个错误……
意识逐渐模糊,耳边锦儿的哭泣声也渐渐远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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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主院
琼芳银粟,红绸喜蜡,院内是不绝于耳的人声喧哗,京内最有名望的世族高官推杯换盏客套寒暄,觥筹交错间暗潮涌动。
而偏房内,这场婚礼的正主此刻面色阴沉,死死盯着桌上拟好的一纸休书,
她当真,如此说?”
惊愕,内疚,悔恨,复杂狰狞的情态揉碎铺展呈出可怖的表情,那挂在猩红眼角上的,是泪吗?
只一眼,锦儿便不敢再抬头,怕自己被这负心汉悲痛的表象动摇恨意。
千真万确。”
良久,久到空气都仿佛停滞,积郁得无法呼吸。
呵。
……如她所愿。”
提笔落下名字,他颇有些狼狈的转身向堂外走去,背影颓然,脚步踉跄,找不回半点平日里冷静自持沉稳大气的世子爷模样。
这场波云诡谲的棋局,终是无人能伴他走到最后。
落雪无声。
小桥流水,杏花竹篱,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宁静祥和。
时值正午,家家升起青白的袅袅炊烟,引得田间耕作的丁壮和学堂归来的孩童驻足凝望。
嘿,借来玩玩!”
猝不及防的,苏雪竹手中的竹蜻蜓被学堂里的小霸王顾年一把抢走。
……喂!你还我!”她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朝着那溜得飞快的背影跺脚。
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,她委屈的嘟嘟嘴。这可是这个月第三次被那个小霸王抢走竹蜻蜓了,阿姐肯定会不高兴的。
雪竹?”高大的人影朝她走来。
沧哥哥。”苏雪竹眼前一亮。嘿嘿,冤大头来咯~
雪竹赶着回去吃饭吧?”青年冲苏雪竹粲然一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牙,阳光英朗的脸庞让人觉得格外亲切。
嗯嗯,”苏雪竹点点头,掂着自己的小书袋便要往前走,今天顾年又抢了我的竹蜻蜓,要是再晚回,阿姐该骂我了。”
你阿姐才不会骂人。”季沧没有半点迟疑下意识回道。说完才发现自己中了这小丫头的套。
噫~”苏雪竹歪头撇嘴偷笑。
季沧本就脸皮薄,被个不足七岁的小丫头调侃更是面上兜不住,索性开门见山,取下背篓,掏出两只毛色光亮的野兔。
苏雪竹小小的惊呼一下。这个季节,这么肥的野兔可不常见。
你们前些日子刚重修了柴房,这些天又要上山采药,你阿姐肯定忙得脚不沾地,”季沧挠了挠后脑勺,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。
今日运气好抓了两只兔子,你拿回去给你阿姐补补身子。”轻飘飘一笔带过,仿佛这两日费尽心思寻找野兔踪迹,布置陷阱的人根本不是自己。
唉,”苏雪竹故作无奈的摊手,沧哥哥你是知道的,阿姐不让我随便收旁人的东西。上次,村东头的李家大哥央我帮忙给阿姐送簪子,阿姐发现了,结果两天都没搭理我。”
那,那我帮你把竹蜻蜓要回来?”顾沧急了。
那行,我帮你送。”话毕,苏雪竹麻利的接过两只肥溜溜的野兔,撒开两条小短腿便往家的方向跑,一边跑一边喊,
三个,那姓顾的小霸王抢了我三个竹蜻蜓,沧哥哥明天可要一起帮我要回来!”
行!”
对了!近日西边山林不太平,叫你阿姐少去。”
知道啦——”
哈哈哈,沧哥哥太好说话了。苏雪竹暗爽。
远远的,她便看到自家阿姐站在门口杏树下张望。鹅蛋脸,樱桃口,弯弯柳叶眉,麻布素衣掩不去窈窕身段,目若含秋光,真真一俗世俏佳人。
人美心善手还巧,怪不得如此惹人惦念。
阿姐。”她加快脚步跑到苏染跟前,抱个满怀。
都多大了,还撒娇。”苏染稳稳接住小丫头身子,嗔怪道。
我方才见杏花随风吹落,阿姐好似也要乘风飞升,这才忙着抓住,免得仙女阿姐飞咯。”苏雪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,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苏染失笑。
又是你沧哥哥送的?”苏染点点苏雪竹手中两只野兔的耳朵,挑眉。
嘿嘿……”苏雪竹选择装傻。
你呀。”苏染失笑摇头,你可知没有平白无故承的情,来来往往,总是要还的。”
苏雪竹抱着苏染的胳膊,懵懵懂懂的点点头。
以后会懂的,进屋吧。”
用过饭,苏染将小丫头哄睡下,又盛了熬好放凉的甜汤装食盒,送去给田间劳作的父兄。
趁天还未黑,苏染搬了凳子到院子里做针线活,翻捡药材,动作熟练的仿佛演练过上千遍。
三年的时光,足够让上过沙场,行过荒漠的织造四小姐适应这村落的生活。
苏家父兄很宝贝自家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姑娘,从不让她干重活脏活,平日里还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替她解闷。是以她的乡村生活过得十分舒坦,对前世种种也少了份执着,只偶尔在午夜梦回,忆起那张越来越模糊的脸庞时会枯坐好一会儿。
她知自己如今还魂在村女苏染身上,也知现今是嘉元二十年——她已离世七年,爹娘早已染疾仙逝,她唯一挂念的胞弟当了将军,统帅一方。至于秦云甫,听说助朝廷平反有功,如今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,与她这个小小村女自然再无瓜葛。
永不相见,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。
是日晚,听过了今日的睡前故事,苏雪竹迷迷糊糊就要睡去,脑中却突然回想起白日季沧的叮嘱。
看在那两只兔子这么好吃的份上,她强撑着困意,在苏染起身就要离开时开了口,
沧哥哥让我给阿姐带话,说,说……”嗯?说了什么来着……
说了什么?”苏染俯身替她掖好被角。
南边?北边?不对不对,西,东……东边,对了是东边。苏雪竹脑袋晕晕的想着。
他说东边山林不太平,要阿姐你少去。”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……
东边吗……”苏染想起昨日上山采药时看到的一窝菌子,明日应该就可以采,可惜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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