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易散，且长闲，莫教离恨损朱颜。谁堪共展鸳鸯锦，同过西楼此夜寒。 可是，刚才她醒来，发现她还是被困在这里，再也回不去了……我把叹息声留在心底，默默在她身边坐下，想了想，对她说：“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，无论你是八九岁，十八九岁，还是八九十岁。” “什么？”她含泪问我。 “例如，我的衣袖，你的影子，和……”我没有再说下去，但向她伸出了手。 她霎时明白了，亦轻轻挨近，依偎入我怀中。 和我可以给她的温度。 我无法改变她的命运，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诺，在她流泪的时候奉上我的衣袖，在她疼痛的时候吹拂她的伤口，在她感觉到寒冷的时候给她所有我所能给她的温度。
这是怀吉第一次说出他对公主爱的全部，原来只是默默地关心与守护，如果我们可以共度所有的时光，我是你的谁，还有那么重要吗？ 我一直认为是怀吉先爱上了公主。彼时的公主，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，玩伴，以及必要的时候可以为她捉刀代笔的人。她的少女情怀，依然属于冯京，曹评那样的锦衣少年郎。而当年那吟咏“檐下芋头圆”的少年时光，青涩而美好。逝而不返。 如今的公主，在少女心事尽数落空之后，在无望婚姻的困顿之中，终于将对这身边人的依恋转化成为爱情。与怀吉的恬静天性相比，她更有种飞蛾扑火般的热烈。她全力护他，不惜和驸马之母大打出手，不惜用金钗刺伤驸马，不惜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妆楼。她率性而为，却忘了父亲曾说过的，我们越喜欢一个人，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。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，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上，终将害了他。
皇后一顾身旁的一个越窑褐彩云纹五足炉，道：“你们的主仆之情，如同一块旃檀，如果搁在香炉里的隔片上，可以碧烟杳杳，终日不绝。但你们就像玩火的孩子，一定要取它出来当柴火烧了，不但暴殄天物，更容易引来噬人的烈焰，烧到自己身上！” 我沉吟片刻后，终于决定对她敞开心扉：“娘娘，公主与你不一样。娘娘是一株挺拔秀颀的木棉，可以独立生长，在舒展的枝干上开出美丽的花。但公主却是一株紫藤，条蔓纤结，无法独立成活，需要与树连理，让花穗开在云树枝头。当她在找不到她认为可依托寄生的乔木之时，暂时把臣当成了缘木而上的支架……臣知道这样不妥，但实在无勇气拒绝她的攀援。”
皇后叹叹气，十分感慨地看着我：“但是，怀吉，她是紫藤，你却并不是乔木，本来就无法承受她的攀援……你恬淡明净，如果用草木来形容，就应该是杜若或萱草那样的草本植物罢？生在水边谷中，吟风饮露，清静无为。这样独善其身便好，与藤蔓纠缠，不但于她无益，还会危及自己的生命。”
我凝思须臾，郑重朝她伏拜，然后道：“皇后教诲，臣能听明白。但，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，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。”
感觉到她讶异的目光，我勉强勾了勾唇角：“其实，臣的愿望，也就是做一株乔木。”
这段对话发生在公主夜扣宫门入诉之后。细心的曹后察觉到公主所言有隐去的成分，于是单独询问了怀吉。为曹后的关爱所感动的怀吉敞开心扉，才引出这段我很欣赏的比喻。用木棉花来比喻曹后，的确很得神韵，木棉花挺拔秀颀的枝干就像曹后独立风中的优雅。曹后是个太过完美的女子，完美到仿佛不需要爱情。或许她心中的爱情就如她所说的那般，淡如清茶，却细水长流。曹后又是聪慧的女子，她仿佛谈笑间已把天下大势装进心里，不露痕迹，又不像后宫里的庸脂俗粉那样费尽心机，尔虞我诈。结尾处她不动声色便使十三团练赵曙顺利即位，那雍容的气度，更是让人神往了。在《孤城闭》中，仁宗几近凡人，曹后却如同神话。 而她以杜若萱草比喻怀吉，又让人觉得她是了解怀吉的，对一个普通内侍尚有如此的了解，可见她知人之智。在天下人都将祸国殃民的罪名加在怀吉身上的时候，她依然能看到他心底的澄明。能看透他人的灵魂，不能不说是一种天分。 天性淡泊的怀吉想做乔木，无非是有了爱的人，因为想保护她，所以想变得强大。
“……我们原本已一无所有，如果你珍视某个人，就离她远一点，不要妨碍她与夫君的生活，也尽可能地，让自己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。”
我黯然思量着，最后勉强一笑：“先生无须多虑。我已被贬逐至此，此生不会再与任何女子有瓜葛。”
张先生默然，托起茶盏啜饮一口，又道：“我独爱饮茶，因此物不令人醉，但微觉清思，不似醇酒虽美，却摧人肝肠。而且，日有春夏秋冬，天有阴晴圆缺，点茶时看着乳花从浮生到破灭，也像经历了一场生成，持住，衰败，消散的过程……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罢，周而复始，一切皆有定数，不必太强求。前事消散的时候，亦不必太难过，不如调整心绪，从容面对以后的日子，或许另一种清明洁净的生涯又将开始了。”
这便是张茂则先生的茶道哲学。张茂则是梁怀吉慈爱的师父，身材颀长，眉目清和，就如同父亲，教诲他，而又关心他。仁宗曾说过，梁怀吉是没有修到火候的张茂则。倘若他如张茂则那般淡定，或许与公主之间不会任爱发展成悲剧吧，可是生命原本就短暂，怎能只有为将来的规划，没有面对现在的热情呢？ 看见清雅如名士，闲适如高僧的内侍张茂则，就更对那个天朗气清的朝代充满向往。连宦者都有如此境界，怪不得称宋时便必要提那个弥漫在空气里的“雅”字。 张茂则就是那个总是能安然地对命运说甘愿的隐者，也是那个明哲保身以图将来的智者。在曹后垂帘的那天，他也迎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。
公主半垂目，两滴清泪随之滑落，她以泣音轻声说，“在那座封闭的皇城里，我是公主，你是内臣。但是在我的心里，你何曾低我一等……你是我的兄长，我的老师，我的朋友，我在如今这无趣的生活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。你知道为何在你被逐的日子里我绝望得快疯掉么？因为你的离开让我意识到，原来我婚后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你的赐予。”
公主对怀吉的爱大多都是用行动表示的。她一遍遍念叨的“还我怀吉”，让后宫妃嫔都以为她已经疯掉；她绝食，跳井，点燃妆楼，更是让一干言官们因她没有想象中的贤淑而倍感失望。在这段话里，她说出了与怀吉之间真正的关系，没有言官们心里所想那样龌龊，她只是一条上岸的鱼，离开了水，怀吉是她最后的一点空气。
她又回眸看我，声音低柔如耳语：“怀吉，我也是残缺的了。”
我再也无法克制，两滴泪夺眶而出，跪倒在她榻前，所有理智与礼仪维系了二十多年的坚硬外壳被她一语击破，我完全崩溃，无力再掩饰什么，失声恸哭，任原本层层包裹着的脆弱的心彻底暴露于她眼底。 哪怕是孩童时，我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，无论我受到怎样的压迫与欺凌。但这一刻，那些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，我无法控制，也不想控制，就这样任这种温热的液体随着我的悲泣冲刷我的耻辱，宣泄我的伤痛。
这是一段关于怀吉流泪的描写。如果我可以评出怀吉最感人的十大瞬间，这应该也算是一个。温润如玉的他，从来都以理智控制情感的他，在自己爱的女人面前放声痛哭。他不惜袒露耻辱的那一场舞蹈，却没有将公主推向他人。公主那句话正是表明了，她永远不会放弃。 这样的爱，注定没有未来。可他累了，也会向自己的情感妥协。 其实，怀吉的每一次恣情都是很让人感动的。特别是当他得知杨夫人的阴谋时不顾一切地冲向中阁救出公主，一向谨慎的他在那一刻竟罔顾了与驸马的尊卑之别。我认为那是全书中最有爆发力的情节之一，一向和颜悦色，温和闲谈，言笑晏晏的梁怀吉，此刻陌生的面目不仅吓到了家仆们，也让读者震撼了。 还有夜扣宫门的情节。书的开头便写到了宫门夜开的严重后果，怀吉是最清楚的。他从小便牢记宫规，谨言慎行。当公主对他说出“我要回家，我不想被困在这里！”时，他残存的理智还是输给她泪滴的重量。宫规是什么？律法又如何？他可以将它们与生命一起抛诸脑后，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。
那些在议论和评判这件事的人，都是遥远的旁观者，他们都不可能接近我们，探寻事情的来龙去脉，他们所能感知的，只有最后的结果。这个结果被他们断章取义，可能是很片面的，但他们不会有兴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亲那样了解其中真相，而立即就被这片面的结果激怒了，因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，公主的一袭华服，一炉沉香，公主宅的每一块砖瓦，都用到了他们的税钱，他们当然希望自己奉养的公主是拥有完美德行的国邦贤媛，而非一个不守妇道的悍妻，更非一个宠信内臣，忤逆君父的恶女……
而这个愿望，本身是合理而正当的。
这是米兰借梁怀吉之口说出的一段客观的话。也是他的这番话道破了他们受言官攻击的根源。所谓忠孝不过是幌子，言官们是想找回属于他们的心理慰藉。他最终点醒了公主，也清醒地走到了他们此生相守的尽头。 最后，还是同心而离居，忧伤以终老。
这夜银河泻影，玉宇无尘。我与公主并肩坐在廊中阶前，檐下风铃淅沥，香阶乱红堆积，起风时她瑟瑟地有娇怯之状，我展袖护她，她亦轻靠在我胸前，我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，看夜深香霭散空庭，看月明如水浸楼台，良久无语，惟听漏声迢递。
写到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夜，米兰还是淡淡的数语，却看得人心下尽是哀伤。 却原来应了那句儿时的戏言，“影子在公主脚下，怀吉在公主心里。”
回首再观桃花枝头，已不见竹枝探出。我本以为公主已离开，但伫立之下，却又听见越墙的微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。
我缓步上前，双手抚上朱粉红墙，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。
也许她就在这面墙的后面；
也许她也正以手抚墙，探寻我所在的方向；
也许就在这一刻，我们手心相对，而彼此目光却在这红墙屏障两侧交错而过……
起风了，她会冷么？我伸出了手，她还能感觉到些许温暖么？
这段文字是把我虐到最深的，要不是顾及到还在上课，我一定泪流满面了。每年的花朝节之约，只能看到墙上枝头，却连相望亦不能。
但，熙宁三年花朝节这天，我从黎明时分直等到将近黄昏时仍未见花胜出现在树梢，只有那满树的桃花，正对着春风来得喧嚣。
她一定是回了宫的，我还听人说，昨日最后进入宫城的是她的车辇。
而为何花胜始终不见？
我眼睛牢牢盯紧桃花枝头，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枝摇曳都令我心跳加速，而事实证明，那只是春风开的一场又一场玩笑。
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杨过追日。
果然墙上没有出现花胜，而是刺目的白幡。公主薨于与怀吉分离后的第八年。
相误，桃源路，万里苍苍烟水暮。留君不住君须去，秋月春风闲度。桃花零乱如红雨，人面不知何处。
